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好畫家
不會木工的琴人不是好畫家
顧愷之,人稱顧虎頭,一生中最為人所知的畫作是《洛神賦圖》和《女史箴圖》。但是他的另一幅圖,甚少被人提及,卻是三千年來唯一、不可取代的古畫。
【資料圖】
顧愷之的《斫琴圖》,是古琴有史三千年來,迄今僅見的描繪斫琴過程的古畫。
《斫琴圖》忠實還原了魏晉時代古法斫琴的過程,圖中斫制的古琴,與唐代以后的古琴在形制上完全一致,圖中琴面板和底板的形狀,對研究古琴形制、鑒別古琴年代有著極大的價值。而且顧愷之對斫琴細節(jié)的把握,已遠超一個畫家的本分——在一些容易出錯的地方,他并沒有出錯。
顧愷之并沒有把斫琴的全過程都畫下來,大概因為這并不是一卷天工開物之斫琴說明卷,而是一幅畫作的緣故。
他選了比較重要的四個過程來刻畫,然后不露痕跡地安排在同一個空間里。
這四部分就是:斫木、琢削、審音、造弦。
〖斫木〗最好的材料是取自廟宇或敗棺的桐木或梓木
斫琴用的木,應(yīng)該老而不朽。
畫作最左側(cè)上方立著的人,腳著紅色護鞋套,正在手鋤一塊木頭。隨著他平木的動作,地上散滿木屑。他手執(zhí)的物件稱為“斤”,斤是古代常用的粗平木工具,刃是橫向的,斤和斧很相似,但是斧的刃是直的,這個斤的刃是橫的。斤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很少見了。
左下這個蹲著的人,他手里的東西叫鐁,正在對斤粗平過的木材繼續(xù)做深一步的平整。
鐁和斤都是平木工具。在刨子出現(xiàn)之前,鐁經(jīng)常用于精細的切削。中國的刨子出現(xiàn)比較晚,馬未都講明朝才有刨子,但是元代出土過成形的刨。刨子應(yīng)該出現(xiàn)在北宋末年,北宋張擇端的《清明上河圖》中出現(xiàn)過簡易的刨。
魏晉時期的琴,在顧愷之筆下已經(jīng)是全箱式古琴(面板+底板,有別于浮擱式的半箱式),其面和底的取材,一般是面杉底梓,或面桐底梓。
面板用材稱為陽木,底板用材稱為陰木。
面板應(yīng)該軟一些,這樣它的聲音比較容易振動,最早的絲弦琴,陽木全是采用桐木(中國梧桐),從唐朝雷威開始才采用杉木(即峨嵋松);底板用的陰木應(yīng)該硬一些,一般用梓木(東北叫楸木或核桃木),梓木生長很慢,紋理極緊密,上品梓木呈紫黑色,唐琴剖開來就是這種紋理。
古琴的音色與木頭有關(guān),不同種類的木頭,所引起的張力也不同。陽木“松”“透”,陰木“堅”“實”,才能發(fā)妙音,陰陽調(diào)和,所以傳統(tǒng)斫琴人在選面板材的時候非常認真仔細。
無論是琴面還是琴底都要求木材絕對的干燥,最好用老木頭。老料經(jīng)過了上百年的風(fēng)吹日曬,做琴的時候幾乎不用處理。木材越老、越干,顫音的頻率越高,效果越好。用老木制成的古琴聲音頻率范圍遠遠超過用新木頭制成的。
根據(jù)現(xiàn)存有關(guān)古琴的古書記載,最好的材料是取自廟宇,或敗棺的桐木或梓木。過百年的老木頭,里面的水分沒有了,干燥清爽,堅硬如石,用手敲打,音色清涼。
不過,亦不能一味求古,棺木要經(jīng)過六七年的返陽,朽木易開裂掉面。老而不朽最妙。
從現(xiàn)場木作流程看,未發(fā)現(xiàn)斷板過程,穿紅皮鞋防護套的木匠“手鋤”的那塊木,應(yīng)該是養(yǎng)成多年的成型琴坯料,而不是整木現(xiàn)場制坯。
〖琢削〗琴徽的制作材料文人一般喜歡蚌殼
《斫琴圖》這一部分的場景,是面板、底板和零件的精細加工,也就是細作。
這部分是重要的場景,畫上出現(xiàn)了五個人:二人斫琴,一人指點,二童子侍立(右上部分的一人另說),占了全圖人物三分之一。
《斫琴圖》在空間上并沒有連貫性,也許可以猜測,顧愷之不但著重擷取了四個重要場景,而且有意打亂了時間上的順序,這樣的布局,使得所有斫琴工序在畫面空間上看起來是同時進行的。
兩位坐虎皮的斫琴者身周散落了幾乎所有重要的工具:斧子(也有可能是錛)、弓形鋸、鑿子、刀子、銼刀等。沒有后世很重要的刨子。
左邊這位斫琴者像是在制作古琴的一些配件,比如岳山、承露、冠角、軫池板、雁足、龍齦,尤其是龍齦和岳山,作用非常重要,都要選擇硬質(zhì)木材,這樣有利于聲音的迅速傳遞。如果木材很軟能量就會衰減。冠角、承露為達到風(fēng)格協(xié)調(diào)一致,最好與岳山、龍齦選擇同等材料。
右邊這位斫琴者正在負責(zé)面板的修形與表面處理。
兩位斫琴師在同樣的專注精神之外,用力神態(tài)略有不同,左首因為是制作硬木配件,力氣活,所以袖子卷得很高(而且右足也在使勁抵住木材),右首大概是精細活,所以只把袖子略卷高了些不影響干活。
巧的是,二人都出現(xiàn)了執(zhí)筆的動作。
關(guān)于這個動作,有人認為所執(zhí)筆為木工常用的竹筆。執(zhí)竹筆畫線,執(zhí)筆方法與古代三指單鉤法及現(xiàn)代人硬筆執(zhí)法相同。
但也有人認為,所執(zhí)筆為毛筆。因為圖中所繪是晉唐至五代所流行的、王羲之所用的二指單鉤法。
王羲之的書法粗細轉(zhuǎn)換自如,好像連毛筆上的一絲一毫都可以控制住,應(yīng)當(dāng)也與執(zhí)筆法有關(guān)——人手指的靈敏度在螺紋中心,二指單鉤法,握筆的時候毛筆更容易轉(zhuǎn)動,更靈活。拇指與食指執(zhí)管,食指在管外鉤向拇指,中指抵管,亦如今天常見的鋼筆執(zhí)法,此法在書寫小字時頗為靈便。
右首這位執(zhí)筆繪制的,有可能是在畫徽的位置。古琴的琴徽,一共有十三個。琴徽實際上是泛音的一個位置,泛音的多少決定了琴的音色的優(yōu)美豐富與否。
琴徽的制作材料,文人一般喜歡蚌殼,月光下反光,容易找到徽位,而且黑白相襯,非常素雅,文人琴大都喜歡這種貝殼琴徽。其他裝飾型的也可以用黃金、翡翠、象牙,或者各種陶瓷片、各種玉石瑪瑙來做,但是無論如何,這個琴徽與面板一定是在一個平面上的,如果是凸出了面板,就是錯誤的。
顧愷之所處的時代,善琴者很多,嵇康、王獻之等人都愛琴。許多人認為,《斫琴圖》描繪的正是文人士族斫琴的場景。大流所趨,顧愷之是否擅琴、能琴史上雖沒有記載,但是從他繪《斫琴圖》的真實性,以及評論嵇康“手揮五弦易,目送歸鴻難”一句中隱約可以窺見,顧愷之對彈琴和斫琴也許是相當(dāng)熟悉的。
〖審音〗有人認為這張琴的琴身畫彎了可能是宋人摹本畫變形的緣故
這一組場景的位置處在斫木和琢削之間,但按照斫琴流程來看,更應(yīng)該是做好的底板和面板合起來以后,才有這個審音場景。中間審音的人懷抱的琴,看起來基本成形,有冠角,有岳山,而且是上了漆的。
這里,繼續(xù)看出顧愷之對斫琴的熟悉度。正在試音的琴還沒有最后完成,即使不再精修的話,還須安上徽,還須上最后一道光漆。
這個試音者手指撥彈的地方,約摸是四徽所在位置。有人認為這張琴的琴身畫彎了,應(yīng)該是表現(xiàn)四徽到琴首的低頭部分沒有畫好,或者是宋人摹本畫變形的。不過,低頭部分是三維空間才能察覺出來的下沉弧形,二維平面的畫很難表現(xiàn)出來是真的,即使因此而畫得有點彎了也可以理解(所謂低頭是指古琴面自三徽至二徽半的地方起始,向琴頭方向作弧形下延,叫“低頭”,也有的琴自二徽甚至一徽半才低頭,這樣高音更容易按)。
在審音者的對面也坐有一個看來是身份較高的長者,一樣凝神傾聽,右手二指微抬,好像在指教對面的審音者調(diào)整動作、位置和力度。
〖造弦〗宋以后斫琴又兼造弦的就越來越少了
宋以前,斫琴者兼會造弦。宋以后,斫琴又兼造弦的就越來越少,目前斫琴和造弦是分開制作的,會斫琴者不會造弦,會造弦者不會斫琴。因為古法造弦,也是一門相當(dāng)高深的工藝呢。
古人講“玉指冰弦”,冰弦指的就是絲弦,透明得像冰一樣的。絲弦有一個特點,經(jīng)過手指的摩擦,會產(chǎn)生變化,因為蠶絲本身就是一種蛋白,這種蛋白結(jié)合到一起,經(jīng)過琴人的使用慢慢地顏色會改變,就像那種模糊的冰一樣,所以講是冰弦。
北宋《琴書》記載:造絲弦須用細白好絲,五絲一綜。第一弦用120絲(疑為綜,下同),第三弦用80絲,第七弦用60絲。每弦長五尺。
煮弦時須用明亮煎膠、洗凈的小麥、明瑩蠟、好白芨、桑白皮、天門冬各適量,揀天色睛明無風(fēng)塵日,取新沙盆汲長流水,以文武火煮之,麥爛弦熟。既不可太生,也不可太熟。煮得太生,則絲聲勝木聲,不久便無聲,太熟則聲不清而易斷。
將絲弦熬煮晾干之后,就要反復(fù)地繃弦,使琴弦堅韌、不易收縮斷開,最后是“纏紗子”,也就是在一至三弦的單根琴弦外面再加纏蠶絲。
《斫琴圖》右上角,一人獨坐于一長方席上,右手食指尖在木架絲線的中部輕輕地撥動,其目光下注卻又不駐于何物,整個臉部呈全神貫注傾聽狀,似乎在辨聽絲弦是否令自己滿意,此態(tài)可謂傳神。
斫琴三千多年來一直沿用著同一種工藝。
“斫琴”這兩個字聽起來是非常簡單的,但是在三千多年的古琴制作歷史當(dāng)中,它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制作過程。
古人如何取來大自然中的朽木和蠶絲,令其發(fā)出清虛曠遠之太古遺音,這是一個怎么也說不完的話題。
文/任淡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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